我曾經擁有一座森林,串起兩個城市的美麗。若我的選擇是一場黑夜白晝,經歷了雨露風霜來到這應允之地,我願意不經意地把那些許的抱負收進行囊裡,並帶上每一份尾隨在我身後的祝福,然後就這樣走進來,走進了東海大學,森林的彼端。

 

那天,驕陽如火地灑落了暑氣於這片翠繞珠圍,我頂著火傘走進森林裡,身體裡漫著自信並如蛙鼓蟲吟似地喃喃自語:「一點也沒感受到大家所說離鄉背井的戀家情結。」我暗自竊喜。終於在這個盛夏展開大學的新生活,摻雜著無幾的羞怯結交了新朋友,一起乘著涼風在樹下野餐、一起嘮叨著還未能適應的勞作教育、一起搭上公車探訪這座車水馬龍的城市、一起在離離蔚蔚的森林裡迷路、尋路。然後日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走過了幾個星期,我開始臆測著家裡每個時刻的模樣,爸媽是不是正在為了轉哪一個頻道而拌嘴?姊姊是不是剛打開琴蓋便開始唱歌?弟弟是不是才脫掉制服擱下書包回到家裡而已?我開始期待著每個能夠返鄉的週末,我目盼心思地欲遛達於熟悉的巷弄之間,然後淺嘗一口重甜亦重鹹的家鄉美食,甚至哪怕只能得到短短兩天的窩居,那便是我牽腸掛肚的所有了。

 

宿舍外的陽光烈烈,綠樹上的朵朵花蕊各自散落,鳳凰木倒是被艷紅點綴得極其濃郁,蟬亦開始肆無忌憚地鳴叫,文理大道都不以為然地鼓譟了起來,鼓譟了我的鄉愁。

 

兩年前是個還尚未能將青澀從身上褪去的時刻,我便選擇離開了台南,離開這個陪伴著我走過十八個年頭的小城市,它並不璀璨輝煌,也並不特別繁榮華麗,卻是我心中無與倫比的唯一。記憶裡的畫面總是能將濃烈的味道勾勒出來,這些味道是我以真實的生活所保有的印記。阿公拉長天線收聽洗腦的政論節目,之後用力地轉開茶罐,用小匙子盛了一瓢茶葉放進茶壺裡,握緊水壺提把,沖出一壺台灣茶,這是阿公的味道;阿嬤瞇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讓針線穿過針孔,戴上老花眼鏡並抱起布匹,啟動斑駁的木製裁縫車,織起子孫的生活,這是阿嬤的味道;爸爸於晨間早起後,首先點著一根百樂門香菸並抽上幾口,之後讓菸頭在菸灰缸上轉個幾圈將它熄滅,再緩緩喝下一杯微酸的藍山咖啡,咖啡香與菸的飄散不曾改變,這是爸爸的味道。媽媽在廚房流理台前穿上靛青色圍裙並拿起鍋具,在碗筷與瓷盤相互碰撞的鏗鏘中舞出一桌筵席,這是媽媽的味道。這些記憶裡的氣味都是透過年歲堆疊而成的旖旎浪漫,是家鄉牽引出來的濃情密意,明豔而深邃。

 

漫天旋轉的楓香襯托著篤信路上越發漸長的黑夜,秋風拂過的乾枝更顯得悽楚蕭索,大地沉醉於喝下一杯枯黃之後,沉醉於我的鄉愁。

 

如果我還是那勾勒著願景的無邊風月、懷抱著天真爛漫的想像者,想像著的年輕歲月、想像著諸凡順遂的青春無涯,如果我還能是這般模樣的想像者。可惜的是,我不經嘆了一口深沉的氣,這些藍圖都已不再能簡單的構築在我的意象之內了。經過即將兩年的自我對話,或者說是一種獨自生活的磨損,是自白,同時亦為自我揭示,揭示著赤裸裸的事實,揭示了在實踐心之所嚮的路途中所該承擔的最大成本,那便是鄉愁了。懷鄉與念家的情緒一點一滴的如雨季來臨,內心捲起了狂風伴隨著滂沱驟雨,如注的扣住我的思考、我的行動、我的生活。生活在這個不時會被淡淡草味包圍的空氣裡,幽微的謂嘆總在你不經意之時,斂聲屏氣地流淌過你的髮梢、投影在你的視線,然後心裡頭裝載著的問題順著薰風被翼翼小心地答覆,「嘿!大學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呢?」「唉!是該做到將四處遣竄的鄉愁放下阿。讓這份高貴的悵然成為大學生活的助力。」

 

刺骨的凜冽朔風隨著橙黃橘綠脫去約農路上烏臼的葉,葉就落在枯枝堆旁,雲霧在腳邊繞著於是凝結,凝結我的鄉愁。

 

於是我明白了。天微微透著金黃發光的破曉,我打開房門步出女宿,睡得特別深沉香甜而急於趕路之時,社科院總是在路途中被我的想像誇飾得更高更遠,幸好多半時候都能以晨間散步的姿態,輕巧地沿著路思義教堂的方向往上爬坡,把自己裝備完全,帶著專注的心我去上課、帶著學習的心去聽演講、帶著享受的心去看表演、帶著真誠的心去交朋友,我傾盡全心的在異鄉生活,唯一不再帶上的,是我濃烈的鄉愁。它依然是那樣巨大如水銀瀉地般的存在,但我已經學會不讓它成為擔負在肩上的重量,我將它暫時擱置在心的角落,讓它單獨地從每一吋生活中分離出去,但也不完全該稱之為分離,或者應定義它是一種狂熱,從容而內斂的熱度,猶如綿綿細雨滲入肌膚那種化不開的黏滯,與我本身密不可分,卻又能在瞬時中急轉為舒爽的溫度,鄉愁不再於我的情感內糾扭頡頏,我知道這是在每個人的大學生涯裡一定要學會並且做到的事,當它不再是我下一哩路窒礙難行的絆腳石,它就已然成為我在求學路上最大的幫助,因為那是充滿力量的支持與牽引,是愛的羈絆。

 

早晨的霧氣淡淡地將教堂環繞,山櫻花淋漓盡致地燃燒著桃紅,雛菊在綠葉卷出嫩芽的春華時刻芬芳,啁啾的鳥語輕亮悠揚,騷動了大度山的天際湛藍,騷動了我的鄉愁。

 

這些日子裡,我把所有關於家鄉的記憶置在手掌心上,將指頭彎曲並握起拳頭,揉成一顆顆飽滿溫潤的圓珠,那是我的情懷,是我對故鄉的依戀,如同天上雲彩般的絢麗燦爛,它總在我的手中來回滾動著,偶爾如如不動地靜止,偶爾又以心裡蒸氳出的一股暖流於我的血液內甦醒,於是一身倦味兒倏然地被抖擻的精神取代,就像雨過天青的層層雲朵之間,由濛濛的灰逐漸轉向淺淺的白,暖陽從藍天白雲之間析出了橘黃色的光線,自然界的蓬勃生氣又重新活絡起來,我的世界亦是如此,因為我已經學會在森林的兩端飛行,不再受到那若即若離且無以名狀的愁悶制約,在這座用情感灌溉的森林裡不停盤旋,悄悄地打開翅膀,再悄悄地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