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過這樣一個夢:天穹環伺,時刻夜闇的巨城猶似捧罩在一龐大無比的掌心,那些曲徑幽蹊般的掌紋便被極化成繁巨而弧繞環散的光電造景,十足科幻的冷藍螢紅燦白沿爬城市的地貌蔓長至樓廈聳高處,啟亮商業廣告上的各色尖端科技產品或冶艷模特兒幻彩的塗裝臉孔,采麗競繁。

 

那是個造價昂貴的夢境,我行履在那美麗空泛的世界或異星,十字街景上,節慶似地,將樹植串置著爍耀繽麗的霓燈,輻折出繁花叢簇般的光芒。好像走入了某異國之節日慶典,子民若似納美人樣虔敬而醒目地謄用光譜上的各色彩度去榮耀某位異星神祇。

 

地面奇觀的無垠折光看似極可能將天幕的塵星或月色悉數掩遮,而此時仰面,透明的穹幕頂罩以積體電路狀的繁光切割著天際的形廓,那有如湖面對映的楊柳,雙生的胞弟,抑或平行理論中的第二世界……

 

可惜的是,少有機會看到那樣的夜景。曩昔的我們同輩人,或是被門禁、或課業或孤獨給栓縛於晚夜的錶鐘滴答,眼瞳墜入秒分時的夾縫,妄肆地想偷窺夜色的魅迷魍魎之處,但正如故舊人類將白晝視為不被禁忌或不受怖懼,卻安排這樣的韶光給正經工作,而夜色適合吟詠,則反被鍊鎖上危險不適合外遊與攔止雛稚幼孩的標識。

 

所以幾乎不可能在午夜行遊。巴代伊言及確保工作之進行的禁忌是「世俗」的,但「踰越」卻屬於「神聖」範疇之物,故大學時代第一個打破的,即是以時間分畫的人生線槽,暫脫世俗,走入聖境的愉悅與輕鬆。

 

昔往之日,管你是穿戴何種水藍卡其素白的庸常制服,任你在書包筆盒桌椅塗鴉立可白叛逆於規定,你都不免欽羨那種夜之繁華的危險張力與越界的興奮。午夜是童話的魔咒,是魑魅妖狂吐信的竄游時光,嗜血狼人的變身派對,之於這樣平凡乃至愚傻的乖乖牌學生,不可說毫不癡戀那夜色中所隱喻的,另一種人生。

 

脫下制服,意味著容或奪得自主的首肯,許願著鐘聲的消解,不必拿歌聲換取美麗的雙腿,安全地穿越夜晝蒙昧的端沿,我和那些死黨兄弟就騎駕著機車賞玩夜遊,想要填補一種不被滿足的,白日的延長。

 

當然是白天繳付於世俗之「工作」,但到了向晚乃至深更,我們就像逃脫或野放的原生物種,皆狂喜著一種燦亮的光環,綴入夜色,成為一閃閃亮眼的星子或螢火蟲,我總是相當喜悅於這樣的時分,偶以如此的方式,奔赴光與影重疊交融的夜景,期待和朋友撇下日晝中沉重繁密之瑣碎雜務,甩一甩袖口或衣飾,經驗著飛行的臨風快悅,不必懼於灼人的熾燒太陽。

 

許是在望高寮,在高美濕地,或得以眺視城景的高崗之地,極目遠望,那些山岰和山腳全浸染在一片光澄澄的燈晝之中,友伴們彷彿耽醉於這樣的夢遊時刻,都用著一種朦朧囈語般的聲調,酒後吐真言似地,點數垂掛之繁星鎏嵌之月暈,紛紛敘及童孩時的舊夢與狂譫的未來之想。那時的我們,或攲側或仰躺梯階與草地,對空怨吐課業歪斜的成績景致、社團人際陰暗的種種鳥事,惋嘆將來沒見過的伴侶是何模樣,便一口咬定美麗非常,時而悲調憂悒,又突而諧擬笑罵。

 

那樣的「神聖時光」,脫胎自光影的魔術,是隸屬酒神戴奧尼索斯,界線的踰越,仙杜瑞拉禁咒的解鎖,縱情自然的「醉境」。

 

感受到生命的寬宥。對奔忙勞碌塵世的人們,不僅僅之於大學生,夜景的魅誘正來自於這樣悖反。對日光、對工作,也對世俗的悖反。

 

想起古代祭辭《九歌》對太陽(神)「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華美形象的捏塑,亦像是電影《獅子王》之「生生不息」開場的女聲長吟,如暖陽高喚,令蟄伏草原的萬物猛然甦醒,充滿生命積極的豐饒意義。當然也有如《詩經》中先民怒斥「時日曷喪」的疼痛,不滿於現實的酷厲威迫,不耐於推扛巨石的永劫宿命,有著逃躲與依偎的渴望,想要仰賴休憩帶來長遠路途的盎然趣意的變奏。

 

當然我們無法每每以翌晨的晚起償債,用惺忪恓惶的宿醉臉孔去迎面「世俗」,畢竟,「神聖時刻」脫離正規的生產工作,人們終須將身體擠卡進齒論中維持宇宙的運轉,但「夜景」似乎就這樣替澀滯磨鏽的心靈添加油料,讓我們得以重新產出下一筆的積累,或成就。

 

思念那樣的時光。猶仍住宿時,遇著夜讀煩鬱或恰巧上畢較晚的課程,行經女鬼橋、男宿和人文大樓前,或會揚觀天際疏落的黯淡稀星,彼時的月亮金色如女神,又可能晦赭的像不祥的預言,吊掛著斜傾的淺笑,底部尖如割心的不堪往事,走過圓缺的跨度,祂都如此如此的降生在我的瞳睛上,帶來狡獪的嘲弄或潔淨的舒緩。一百個夜晚即有一百個少有人知的喁喁呢喃,補白不免妄念的繁華夜景。

 

「逾越不是對禁忌的否定,而是對禁忌的超越與成全。(巴代伊)」夜色中,璀璨的光度就成了這句話的換喻,全然的黑暗與對光的渴求,夜景和塵俗的華燈形成鮮烈的對比。我們需要那些令人時而目盲的陽光,又不能為幾受蒙翳的闇滅所惑,平衡的權量就錐立在我們世世代代人的掌紋之渠,不免被那些壯麗的追求與吶喊螫傷。

 

我記得那個夢境是這樣結尾的:意識到「我」,一抬腳,才發現腳掌成了滑溜的機體,得以恣意跳旋舞動,眨眨眼,我一眼望穿友伴半透明的腔體,直視他們外殼底下閃爍美麗強光的內臟。那一刻的我覺得真是美麗極了,猶且羨慕著那得以裝載螢光散泗的臟器的體腔,帶著惋惜地低下頭,原來,我也是美麗的光呢……

 

我看著他們極開心地奔來跑去,好像光是令自己身上的亮彩奔騰舞耀,就是一種有趣的遊戲;他們或是兜轉如冰上特技,或是跳躍翻滾宛如體操展演,而我被其中一名女伴拽著,就這麼跳起雙人舞來。

 

那如聖誕串燈或爆竹殘影的視覺暫留,恣肆放浪,又像是在哪個造價昂貴的遊樂巨城,承載著多少極致魅惑的誘人體驗。而我們這個族裔的長相,實在像極了《第五元素》中高吟海豚音的外星歌伶……